不构成威胁才可提拔为副手

大明帝国刚刚“换届”6天,政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生,首相高拱被逐,另一位刚入阁也不怎么上班的高仪连病带吓去见孔夫子了,这样,最高政治中枢——内阁,就剩下张居正一个人了。

张居正一个人唱独角戏,好是好,可是他也有顾虑:怕人说他独裁、专权。

其实,张居正是一贯主张独裁的,也是非常喜欢专权的。可以说,张居正当国的10年,就是他独裁和专权的10年。但是,张居正这样想可以,这样做也可以,这样说就不行了。

而且,张居正也绝对不允许别人说他独裁、专权,可以说,这是张居正最忌讳的话题了。

那他就不能授人以柄。

此话怎讲呢?和“宪法”有关。太祖皇帝废除了有千年以上历史的宰相制度,内阁逐渐发展成为政治中枢。按照政治惯例也就是不成文“宪法”,内阁一般是由三到五个或者更多的大学士组成,俗称阁老。也就是说,内阁从其一出现起,就是一群人组成的。

到了张居正当国,以首相兼顾命大臣身份执政,实际上其威权超过了过去的真宰相,而成为国家的最高实权人物。但是内阁只有张居正一个人,就不太符合“宪法”了,就容易让人说三道四了。

那又何必呢?官场上,明显犯忌的事不能不刻意避免的。对此,刚刚掌握了最高权力的张居正还是比较清醒的。

所以,张居正执政后,就面临着一个问题:搭班子、配副手。

这件事,古今中外的政治机构乃至公司企业,都是要做的。

宪政国家比较好办,一般说副手是一把手挑选的,为什么挑选某人做副手,大体上是根据政治力量对比做出决定。比如曾经是本党内的竞争对手,为了举党一致,只能选他做副手。或者不联合其他政党就不能执政,执政伙伴当副手就理所当然了。大家在一起工作,有法定职权和政治理念摆在那儿,有矛盾、分歧也是摆在桌面上的,大家看着办就是了。

最麻烦的是人治官场,搭班子、选副手是门很大的学问,正副手的关系也不太好处理。

按照常规,人治官场,选副手并不是一把手能够完全做主的,被动接受的比较多,彼此关系就更复杂了。历史的经验一再表明,副手往往容易萌生取而代之之心。对此,张居正很清楚。按照韦庆远先生的话说,张居正“真切感到亲密的同僚,也往往会成为潜在的对手和致命的敌人”,就仿佛他对待他的前任高拱那样。

所以,选配副手,要慎之又慎。好在,张居正当国,用人权事实上操于他的手里,选配副手,他有决定权。这倒符合现代法治国家的惯例——组阁权在内阁首相的手里。只不过,现代法治国家内阁首相组阁,要接受国会的监督,要禁得起无孔不入的媒体的全方位挑剔,还要考虑各方面力量平衡,有时候不得不任命他的竞争对手做副手,这样的事例很多的。张居正“组阁”,就基本上没有这些牵制了。

当然,在用干部特别是主要领导干部方面,张居正也要受到资格上、程序上的制约。比如,“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不成文“宪法”,是非遵守不可的。例如,张居正想提拔他的“秘书”游七或者冯保的“秘书”徐爵入阁显然就是不可能的了。

也就是说,从干部选拔制度和政治体制上说,都是不利于张居正用人的,但是实际上用人权却完全掌握在张居正的手里。

那张居正选配的副手是些什么人呢?

在张居正当国的10年间,内阁里先后给张居正当副手的,共有4个人,即吕调阳、张四维、马自强、申时行。其中,张居正和吕调阳两人内阁维持3年时间;又增加张四维为阁僚,他们三人内阁又维持了3年;后吕调阳辞职,补充马自强、申时行入阁,形成四人新内阁;半年后马自强逝世,内阁即由张居正、张四维和申时行3人组成,直到张居正逝世,三人内阁维持了3年半左右。

这4个副手,都是经过张居正精心挑选的。

为什么选他们?韦庆远先生说,张居正“挑选同僚的首要条件是,柔顺听命而不敢顶忤,能对他本人保持忠贞”。而“张居正之所以精选这几个人作为助理,一是因为这几个人外表上似乎都无突出个性,亦无棱角锋芒;二因这几个人均由自己力荐引进,可以不虞反侧”。

说白了,这几位老兄,从能力上说都不是精明强干的人;从性格上说,都比较温顺柔弱。再说透点儿,是不是听话、是不是好驾驭,是选拔副手的首要标准。

那么,事实证明,张居正选的副手,怎么样呢?

先说吕调阳。这个吕阁老,给张居正当了6年副手,在4个副手中,干的时间最长。正史上说,张居正之所以首选吕调阳,最主要的是因为这个人柔弱圆融,无棱无角,所谓“以吕调阳弱”,荐之入阁。

不过,能力弱的也不是吕调阳一个人,为什么要选他呢?应该还有其他原因。

是的,因为吕调阳和张居正关系还算不错。此兄比张居正大9岁,出生在广西桂林,但祖籍是湖广省大冶县,和张居正的家庭出身一样,都是所谓的“军户”,祖辈大体上也是当“保安”的。他虽比张居正晚一科中进士,但夺得了一甲第二名,也就是俗称的榜眼,遂按惯例直接“入翰林”了。这个时候张居正也在翰林院当编修,他们成为同事,并认了同乡。

或许是同事、同乡、同样的家庭出身这些因素吧,张吕两个人很早就熟悉了,关系虽不能说多么亲密,也还算得上不错。严嵩当国期间,张居正隐居近6年,吕调阳因为父母相继去世,按照制度规定在家守孝先后也是6年左右。两个人仕途都比较顺,走的都是翰林官升迁路线图。张居正从国子监司业提拔走以后,吕调阳就接替了他的位置。这两个人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喜欢干净,即使是穿的制服,为了洁净也经常洗涤。

还有一个原因,张居正考虑提拔吕调阳时应该是想到的,那就是:吕调阳比较注重修养,性尤淡泊。他最怕出风头,不争功不求利。有了成绩永远是领导的,别人要是说这就是您的功劳嘛,他诚惶诚恐,满脸不高兴,好像会大祸临头。

吕调阳就是这么一个人,外表温顺,不善言辞,不知道是因为怕露怯,还是生性如此,反正他整天不言不语,不喜不怒,谨小慎微,给人以老实巴交的感觉。他和谁也不十分亲近,也从来不得罪谁;没有人说他能力强、贡献大,但是也没有人说他有什么大毛病。用现在的话说,团结同志、服从领导、稳重可靠,是他的优点。

你别说,这样的人,还确实适合在官场混。到考核打票的时候,他绝对比那些天天拼命干活的人票数高。

可不是咋的?人家吕先生,任他政坛怒涛汹,我自独坐钓鱼台。果然一路顺风,早就座上了礼部部长的宝座了。而礼部部长,从来就是阁僚的后备位置。

有了上述几个方面的因素,吕调阳入阁也就顺理成章了。

当然,提名和任命的时候,文件上也好口头上也罢,绝对不会说因为吕调阳弱,故而提拔他,一定是说这个人德才兼备,群众公认,是最合适的人选。

张居正没有选错人——当然是按照他的标准,6年如一日,吕调阳对张居正恭恭敬敬,从来不敢说一个不字。张居正要他干些什么他就干什么,有什么事都请示张居正,任何事他都不敢表态,只能以张居正的态度为态度。即使这样,张居正还动不动就给他脸色看。有一次张居正请假,吕调阳主持内阁工作,张居正回来上班后,对这期间吕调阳批示的文件,进行重新检查,看到一份文件不合他的口味,就要求重新来过,还责备吕调阳说:“如此何以示远近部院大臣?”张居正回老家葬父,好几个月的时间,有什么重要事情,都要送到荆州去请示他,吕调阳在内阁也只能喝喝茶,看看报(邸报)。古人讽刺某高级领导干部无所作为,往往用“伴食宰相”讥讽之,而吕调阳者辈,竟然索“伴食于三千里外”,真是史所罕见。

6年啊!多不容易啊!吕调阳也是读书人中的佼佼者啊,中进士,点翰林,满腹诗书是肯定的。难道他没有自己的见解?难道他对张居正的所有举措都衷心拥护?

不是的。

据王世贞记载,吕阁老“恒怏怏不乐”,说明他做张居正的副手心情很不舒畅,甚至可以说相当郁闷。但是人家吕阁老有涵养,就是不说,只是存在心底,“惟仰屋叹诧而已”。他更不反抗,或许只能以生病为由做出无声的抗议?反正这位吕阁老是经常生病的。后来,他实在受不了了,就连续10次打辞职报告,张居正就是不批准。10次请辞都不批,也没有改变他的决心,反正他不上班了,干脆卧床,说自己已经病了好久了,看看也不见好,占着位置干不了事,于心何忍呢?就此又耗了近一年,才得以解脱。

据权威专家考证说,吕调阳病是有,但更多的是心病,是不愿意再和张居正共事了,实际上属于负气而去。不过人家吕调阳可没有这么说,只强调是自己有病,不能工作。辞职后他也没有发牢骚说怪话,还是不言不语的老样子。

吕调阳比张居正早两年去世,死后张居正对他的评价不错。是啊,如果从张居正的角度说,吕调阳是顾大局、讲政治的,所以张居正选对人了。但是,吕调阳实际上对张居正是很有看法的,最后到了不愿意和他共事、宁愿辞职回家抱孙子的程度!

再说说张四维。

张四维的情况比吕调阳要复杂些。他比张居正小一岁,晚两科中进士,考庶吉士时是第一名,毕业后留翰林院做编修,大体上也是沿着翰林官升迁路线图走的。

为什么说张四维比吕调阳情况复杂呢?简单说吧,这个人是典型的“富二代”,他是山西蒲州人,父亲和一个舅舅都是晋商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当年若搞富豪榜,张四维家应该是榜上有名的。他还有一个舅舅王崇古,是进士出身的高级统军干部——总督,加之和有名的高级领导干部、历任吏兵两部部长多年的杨博是同乡,关系密切。受舅舅王崇古和同乡长辈杨博的影响,张四维不仅文辞不错,而且熟悉边务,对军事、国防都有些研究。所以,鞑靼部落发生争风吃醋的桃色事件引发王孙叛逃、高拱拟利用这个契机达成和平时,张四维一面与他舅舅王崇古沟通,一面在中央这里给高拱出谋划策,有很大贡献。对这样的人,高拱很欣赏,破格提拔,让他掌管翰林院,似乎有改革翰林院教学内容的考量,后来又提拔他当吏部副部长,甚至有延揽他进入内阁的风声。或许正因如此吧,有些“议员”就弹劾他,一是说他家里是富豪,做生意不完全是平等竞争,有官商勾结问题;二是说他之所以提拔快,是给高拱送钱的缘故。虽然后来查证不是事实,但是张四维因遭受弹劾两度辞职。在张居正和高拱矛盾公开化以后,辞职在家的张四维写了许多信从中调解。

张居正为什么会提拔张四维呢?从掌握的情况看,大体上有这样两个方面的原因。

一是张四维花的“功夫”到家了。他虽然辞职在家,但是知道张居正家里负担重,经常给予“资助”,按照正史上的说法,“岁时馈问居正不绝”。一般说,领导对这样的人还是比较喜欢的。人家心里有你,这样尊重你,你总不能无动于衷吧?况且,张四维不仅对张居正如此,还有两个人他也没有漏掉:一个是李太后的父亲李伟,因为他老家是山西的,张四维即以此和他搭上了关系,李伟是“农民工”出身,很贪财,也乐意和“富二代”交往,拿人钱财,自然会替人家说话;再一个人就是大内总管太监冯保,张四维也给他“捐钱”,冯保也替他说话。这种情况下,提拔张四维就势在必行了。

二是张居正对他的印象也还不错。张四维素质比较全面,不仅擅长文辞、明习时事,而且风流洒脱,才智过人。前面说过,他与兵部部长杨博是同乡,又是总督王崇古的外甥,杨王二人久守边陲,善谈兵事,受其影响,张四维亦熟知边防事务。不仅高拱欣赏他,张居正也是欣赏的。从他调解张居正和高拱矛盾的通信中可以看出,他和高拱、张居正的关系都是不错的。张四维本人也有些才气,同时也有商人的精明。他是不会亢直犯上的,也不会随便乱说话。所以从外表看,张四维还是很恭顺的。

大体上基于这样两个方面的原因,张居正当国的第三年,提拔张四维入阁。

那么,张居正选张四维,选对了吗?还不好说。我看,可以说选对了,也可以说选错了。

说选对了,是因为张居正当国期间,或者说在张居正活着的时候,张四维确实对张居正“谨事之”,什么事情都不敢表态,只能唯张居正马首是瞻,差不多就相当于一个秘书的角色。张居正视张四维为晚辈属吏,稍不如意,就申斥批评,不留情面。张四维也把自己摆在属吏晚辈的位置上,乖乖听喝,不敢抗争,可以说实现了张居正挑选副手的意图。

那为什么又说选错了呢?张居正后来对张四维很反感,他的儿子则对张四维切齿痛恨。

问题还是出在张四维有才气、有钱这上面。

可以想象,张居正大权独揽,什么事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好像张四维这些人根本就不存在,正史的说法是,“当是时,政事一决居正。居正无所推让,视同列蔑如也”。对此,能力差的庸才辈或许不太在意,有才气的人就很难受了;光这样也罢了,问题是张居正为人又很刻薄,经常批评说:“什么事都不主动,都要我去想、去推你们才动一动,累死我你们才高兴!”可是副职们稍微主动点儿吧,张居正又很不高兴,批评说:“这样的事,你有什么权力不请示就办?若不是我把住了关,非捅大娄子不可!”工作中不管有什么成绩,只能说是张居正一个人的功劳,出了问题,哪怕明明是按照他的意见办的,也批评张四维他们不负责任,声色俱厉地说:“我一次没有亲自上手,就搞成这样?!”或者,有什么事情,他吩咐张四维和有关部门研究一下,拿个意见出来,张四维照着办了,拟出了意见,张居正把有关部门领导叫去训斥说,不行!你们就这水平吗?有关部门领导报告说:“这是蒲州张相公领着我们一起研究的意见啊。”张居正怒气冲冲地说:“你的意思是他的意见是对的,我的意见是错的?”有关部门领导无话可说,以后张四维再和他们研究什么事情,张四维一谈什么意见,这些人就会问一句:这是不是江陵相公的意见?这样一来,让张四维这些人手足无所措!所以,在内阁给张居正当副职4年,张四维很压抑,委曲求全,忍了又忍,“邑邑不得志”,和吕调阳一样,每每“仰屋叹诧”。

但是张四维不像吕调阳那样能忍耐——毕竟他是有才气的人啊,就感到“积不能堪”,实在受不了啦!可是,像吕调阳那样辞职,又不甘心,怎么办呢?

张四维就有些故意反抗的举动。当然,这种反抗不是公开和张居正作对,而是“装傻”,在张居正不占理的事情上,不贯彻张居正的意图,让他还不好翻脸。比如,有一次,张居正的儿子考进士,他的意思是要把自己的儿子列“一甲”,弄个状元、榜眼,至少是弄个探花当当。张四维主持这件事,负责拟定序次,把张居正的儿子列到第四名,也就是二甲第一名。虽然张居正紧急采取补救措施达到了目的,但是他对张四维很失望、很生气,对吏部部长张瀚说:“张四维是我提拔的呀,居然不愿意让我儿子进一甲,是何道理?”不过这话只能对自己的心腹说,对外人、对公众,他说不出口。

问题是,你惹领导不高兴,他能让你舒服吗?所以张居正动辄挑张四维的毛病,他拟的文字,张居正不是说这个不行就是说那个不妥,让张四维苦不堪言。人家是领导,他说这段话写得不妥那就是不妥,你认为再妥也没有用,也得改。

张四维备受煎熬。想来想去,就想到张居正靠什么这样不尊重同事,这样颐指气使?那些底细,谁不知道啊!你能那样,我也能那样!太监冯保不是贪婪吗,我多送他点儿钱!老张家大富豪啊,钱多的是!太监冯保、皇亲李伟那里,以捐款也好其他什么名目也罢,送的比以前明显增多。此事就让张居正给知道了,你小子,想搞小动作啊!张居正很恼怒,对张四维产生了厌恶情绪。如果不是张居正身体不行了,张四维会不会被张居正搞掉,还不好说。

或许,张居正多少会有些后悔,深夜思之,不禁感慨一句:有才气又精明的人,无论如何不能用!

事情没有完,张居正没有想到自己会死那么早。一切人事布局还没有来得及安排妥当,他就去世了。半年后,就发生了清算张居正的事,而此时,张四维接替张居正当了首相,具体主持清算的事。不管清算张居正是不是张四维主导的,反正他是不反对的;不管张四维在清算张居正过程中作用有多大,反正张居正的家人把账记在了他的身上,对他切齿痛恨,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的绝命书最后一句话是:“有便,告知山西蒲州相公张凤盘,今张家事已完结矣,愿他辅佐圣明天子于亿万年也!”

毫无疑问,张居正倘若地下有知,一定后悔选用了张四维的!再看申时行。

申时行是苏州人,比张居正小10岁,登科晚15年,但是他是那一科的状元,直接到翰林院做修撰。此时,张居正还是国子监的二把手,正和高拱一起雄心勃勃地筹划着将来当国柄政,如何振兴中华呢!

毫无疑问,申时行也是读书人中的佼佼者,要说他水平低、能力差似乎也不公平。他之所以被张居正看重并提拔,首先是因为他有文才,正史上说他“以文字结知于居正”。大体上类似于当年张居正为严嵩捉刀代笔的意思,受到了国家最高实权人物的欣赏。从他后来的表现看,此人从能力上说比较庸碌,性格比较温和、宽厚,这几点因素加起来,可能是张居正提拔他的原因所在。

申时行是在张居正遇到一个很大的坎儿,引发一场严重的政治风波以后,被提拔起来的。

请允许我替张居正他老人家说句话:“申时行这个人,我看得准选得对!哈哈哈!”

我敢说,这绝对是张居正的心声。

何以言之?

在给张居正当副手的4年里,申时行很温顺,很听话,对张居正不敢稍有顶忤。

这有什么?吕调阳、张四维不也这样吗?是。在这一点上,申时行和老吕、小张差不多,只是更听话更恭顺而已。毕竟,申时行确实是晚辈,张居正以晚辈属吏对待一个班子里的同僚,吕调阳和张四维可能会不舒服,申时行就觉得很自然。对提拔自己的领导和前辈,他表现得更恭顺也是顺理成章的。

那张居正怎么会发自内心大笑呢?因为申时行不像老吕、小张这两位老兄,虽然对张居正唯唯诺诺、忍气吞声,心里呢,却又堵得慌,不是怏怏不乐,仰屋长叹,就是有悒悒不得志之慨;而申时行呢,人家是心安理得接受张居正的驱使,甚至有点儿故意讨好卖乖。

委曲求全和心甘情愿能一样吗?讨好卖乖和忍气吞声会没有区别吗?别忘了,他们整天在一起办公,朝夕相处,彼此深藏内心的东西也不可能不让对方觉察到的。要不,张居正干吗对吕调阳很不客气,对张四维又常常训斥呢?而对申时行就不同了,正史的说法是“居正素昵时行”。

“素”和“昵”,这两个字,琢磨琢磨,味道就出来了。张居正一直都喜欢申时行,喜欢啊!而且一直喜欢!

如果说,张居正对提拔张四维很可能多少有点儿后悔的话,那他对提拔申时行就应该是非常得意的了,一个“素”字就是明证。

但是,实际上,申时行对提拔自己的恩公张居正的为人以及执政手腕,都是很有看法的,甚至可以说是很反感的,只不过他不敢说、不愿意说罢了。这位申阁老,有点儿像张居正的老师徐阶,为人温和宽厚,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圆滑融通。到他当国的年代,其执政风格也很像徐阶,主张要实行宽大的朝政,开言路,布公道,代表文官队伍和皇帝进行暗中较劲儿等。甚至,他的寿命也和徐阶差不多,都活到了庆八十大寿的年龄。张居正死后,张四维接任首相,席不暇暖,就因为丧父回籍了,随后也去世了。申时行又接替张四维,连续当了8年多的首相。

那么,这位张居正亲自提拔、一向喜欢的副手,在当国以后是什么表现呢?

张居正一死,申时行就感叹,“肃杀之后,必有阳春”,说明他是对张居正时代很反感的。他当国后的宽大、温和与张居正的严酷、刻薄形成鲜明对照;与此同时,申时行也把张居正当国时推行一些被认为严苛的做法给废止了。

可以说,申时行不是张居正的继承人,而是他的反对派。

至于马自强,他在内阁才半年就去世了,是个匆匆过客。他为人很拘谨,也比较持正,张居正提拔他入阁,是严重政治风波发生后,个人声望受到损伤的情况下做出的选择。可能张居正看重的是他的拘谨,也有延揽名望人士的考虑。

马自强和张四维是同学。这个人与老吕、小张和申时行多少有点儿不太一样,他不太甘心唯唯诺诺,也看不惯老吕、小张和申时行对张居正的俯首帖耳,他公开说:不能让子孙后代说马某在政府就是“伴食”!所以他很想发挥点儿作用,时常给张居正提建议,甚至对领导指示也敢争辩。不过张居正对马自强的建言,根本就置若罔闻。马自强碰了几次壁,觉得无能为力,也就只能“不能有为,守位而已”了。是不是因为太压抑、太愤懑促成了他的死呢?说不清楚,反正他入阁半年就去世了,史书上查不到他的生卒年月,推算起来,大概不到花甲吧。

要是在正常情况下,比如高拱、徐阶内阁,甚至严嵩内阁,马自强都可以算得上一个能合作、顾大局的副职了,主要领导应该很满意了。不幸的是,他是和张居正搭班子,而他的同僚,老吕、小张和申时行又是那样的表现,马自强就稍微显得另类了,也仅仅是稍微而已。他是拘谨的人,不至于像高拱、张居正对待他们的领导那样,取强势甚至欺辱的态度。即使这样,我估计对稍微有点儿另类的马自强,张居正还是不太高兴的。他入阁半年就死了,或许张居正不会为他感到惋惜吧!谁让他持正——敢提意见呢?还是有点儿书呆子气!

好了,张居正选配的副手都一一亮相了,看看这些堂堂中华最高领导层的衮衮诸公,也就知道张居正选配副手的标准了。再看看他们在张居正面前的表现,联系一下张居正身后他们的言行,那就更耐人寻味了。

实际上,张居正所搭的班子中,没有一个人对他是真心顺从的,甚至在内心里,都对张居正所作所为很反感。

为什么会这样呢?有专家在评价张居正时说,这个人的问题是太刚愎自用,屡屡突破底线。我认为这个说法有道理。

别大而化之说什么反对改革,没有那回事儿!领导也是活生生的人啊!大家在一个班子里,班长有能力、有责任感、很敬业,也有政绩,班子里的副手们又都是一把手提拔的,大家本应该发自内心尊重、维护班长啊!可是,事实却不是这样,主要问题还是出在班长身上。事必躬亲还刚愎自用,别人都是蠢货笨蛋,就他一个人高明,这已经很不好了,姑且谅解之,你高明就你高明吧,都听你的行了吧?还不行,做人太自私、太刻薄,对班子里的同事缺乏最起码的尊重,同时代人说他“颐指台省若奴隶”,把副手们看作是奴隶、是仆人,就他是主人,颐指气使,这就突破底线了。毕竟,大家都是层次很高、很有修养的人,要维护同事的面子,不能伤人家的自尊心。

认为张居正是改革家、历史巨人的韦庆远先生说:“吕、张、马、申四人,都是张居正经过反复筛选考虑,然后提拔入阁,作为自己最重要的助理的。但事实表明,四人在政见上本来就与居正潜存着重大分歧,而且对于居正独揽大权,喜怒任性,颐指僚友若奴隶的作风,都隐藏着很大的反感。……形似亲信,实为反侧!”

琢磨一下,意味深长。即使是顶级的高级领导干部,在专横的上级领导面前也如同奴隶,而真正的奴隶——如张居正的奴仆游七者流,则让公卿将帅都要争相讨好巴结!

官场中人,都要戴面具、巧伪装,明明是反对派,却可以精心装扮成忠心耿耿的门徒孝子!从言谈话语难以分辨真假,从行动也看不出来一个人的真实政见,领导需要什么样的人,就可以装扮成什么样的人。

人治官场最突出的特色,就是一个字:装!大家都在装。主要领导在装:台面上说提拔干部必须德才兼备,实际上竟然是因为吕调阳“弱”而提拔他当副职的!副职更要装:表面上恭恭敬敬、唯唯诺诺、忠心耿耿,其实内心不以为然,甚至厌恶至极!

这么一装,选拔干部就不好办了。就仿佛是假面舞会,要找到你想找的人,是不是有点儿难度?领导选拔干部,反复筛选,再三观察,认为看准了,选对了,一手提拔起来了,可是,没准他倒打一耙。

人治的官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如同戏台!人治官场中的干部,听其言、观其行,也都是靠不住的!看不出真假的!掌握用人权的领导,其实也不容易啊,谁知道选中的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可靠呢?他心里不可能不嘀嘀咕咕啊!为什么有的领导卖官呢?大概就是对这些看得比较透,什么忠诚、什么可靠,谁说得准呢?与其这样,索性来点儿实惠吧,所以有领导就琢磨,谁给的钱多把官帽给谁算啦!

有用人权的领导有办法,其他人呢?要装,要戴面具,要说违心话做违心事,不是谁都能做的,愿意做未必做得好!反正,大家都很累,哪怕每天喝茶看报,也觉得疲惫不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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