蚯蚓

我是生于土死于土的蚯蚓,再说通俗一点吧,便是所谓曲鳝子,或者再不通俗一点吧,便是“安尼里陀”(Annelida,即蠕虫类)的一属。

我的神经系统是很单纯的。智慧呢?说不上。简直是不能用你们人类——你们“活魔、撒骗士”(Homo Sapiens,即人类)的度量衡来计算。

因此我们并不敢妄想要来了解你们,但希望你们不要把我们误解或至少对于你们有关系的事物更能够了解得一点。

你们不是说是万物之灵吗?尤其是你们中的诗人不是说是“灵魂的工程师”吗?那岂不又该是万人之灵了?

前好几天,下了一点雨,我在一座土墙下,伸出头来,行了一次空气浴。隔着窗子我听见一位“灵魂的工程师”在朗诵他的诗:

——蚯蚓呀,我要诅咒你。你的唯一的本领,就是只晓得打坏辛苦老百姓们的地皮。

诗就只有这么几句,但不知道是分成廿行卅行。听说近来一行一字——甚至于有行没字的诗是很流行的,可惜我没有看见原稿。

诗翻来复去的朗诵了好几遍,虽然有几个字眼咬得还不十分清楚,但是朗诵得确是很起劲。

照我们蚯蚓的智慧说来,这样就是诗,实在有点不大了解,不过我也不敢用我们蚯蚓的智慧来乱作批评。但我们蚯蚓,在“灵魂的工程师”看来,才是这么应该诅咒的东西,倒实在是有点惶恐。

我们也召开了一次诗歌座谈会,根据这首诗来作自我批评。可我们蚯蚓界里对于诗歌感觉兴趣的蚯蚓,都不大十分注重这件事。

大部分的同志只是发牢骚,他们说:“活魔”是有特权的,只要高兴诅咒,就让他们诅咒吧。

有的说:我们生于土、死于土,永远都抬不起头,比这还有更厉害的诅咒,我也并不觉得害怕了。

有的又说:假设我们打坏地皮于他们是有害,那就让这害更深刻而猛烈一点。

发了一阵牢骚没有丝毫着落,我们还是要生于土,死于土,而且还要受“灵魂的工程师”诅咒。这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我是这样感觉着,因而便想到自杀。

“活魔”们哟,你们不要以为连自杀都是只有你们才能够有的特权吧,你们看吧,我们曲鳝子也是晓得自杀的。

不过我们的方法和你们的是正相反,你们是钻进土里来或钻进水里来,便把生命庾死了,我们是钻出土外或钻出水外去,便把生命解放了。

今天是我选择来自杀的一天,我虽然晓得太阳很大,在土里都感受着它的威胁,但我知道这正是便于自杀的一天。

我实在气不过,我要剥夺你们“活魔”的特权。你诅咒我吧,我要用死来回答你。

我怀着满怀的愤恨,大胆的从土里钻出去,去迎接那杀身的阳光。

我一出土,又听见有人在朗诵。——哼,见鬼!我赶快想缩回去,但没有来得及,那朗诵的声音已经袭击着我:

——……达尔文著的《腐植土和蚯蚓》里面曾经表彰过蚯蚓,说它们在翻松土壤上有怎样重大的贡献。……

吓?!我们还经过大科学家表彰过的吗?我们在翻松土壤上才是有着很大的贡献吗?这倒很有意思,我要耐心着听下去。

——蚯蚓吞食很多的土壤,把那里面的养分消化了,又作为蚯蚓的粪,把土壤推出地面上来。在蚯蚓特别多的肥沃的园地里面,每一英亩约有五万匹之谱,一年之内会有十吨以上的土壤通过它们的身体被推送到地面,在十年之内会形成一片细细耕耨过的地皮,至少有两英时厚。……

对啦。要这样才像话啦!这正是我们蚯蚓界的实际情形。我虽然已经感觉着太阳晒到有点难受了,但我冒着生命的危险,还要忍耐着听下去。

——用达尔文自己的话说吧:“犁头是人类许多最古而最有价值的发明之一,但在人类未出现之前,地面实在是老早就被蚯蚓们有秩序地耕耨着,而且还要这样继续耕耨下去,别的无数的动物们在世界史中是否曾经做过这样重大的贡献,像这些低级的被构造着的生物们所做过的一样,那可是疑问。”

我受着莫大的安慰,把自杀的念头打断了。太阳实在晒得太厉害,差一点就要使我动弹不得了,我赶快用尽全身的气力,钻进了土里来。

我在土里渐渐喘息定了,把达尔文的话,就跟含有养分的土壤一样,在肚子里咀嚼,愈咀嚼愈觉得有味。究竟是科学家和诗人不同,英国的科学家和中国的诗人,相隔得似乎比英国到中国的距离还要远啦。

平心静气的说,我们生在土里,死在土里,吞进土来,拉出土去,我们只是过活着我们的一生,倒并没有存心对于你们人要有什么好处,或有什么害处。

因而你们要表彰我们,在我们是不虞之誉;你们要诅咒我们,在我们也是求全之毁。

我们倒应该并不因为你们的表彰而受着鼓励,也并不因为你们的诅咒而感到沮丧。

不过你那位万物之灵中的“灵魂的工程师”哟,你那位蚯蚓诗人哟,一种东西对于自己究竟是有利还是有害,你至少是有灵魂的,当你要诅咒,或要开始你的工程之前,请先把你的灵魂活用一下吧。

或许你是不高兴读科学书,或许甚至是不高兴什么达尔文;因为你有的是屈原、杜甫、荷马、莎翁。这些人的作品你究竟读过没有,我虽然不知道,但你是在替老百姓说话啦,那就请你去问问老百姓看。

老百姓和我们最为亲密,他也是生于土而死于土,可以说是你们人中的蚯蚓。

几千年来,你们的老百姓曾经诅咒过我们吗?他曾经诅咒过我们,像蝗虫,像蟊贼,像麻雀,像黄鳝,乃至像我们的同类蚂蝗吗?古今中外的老百姓都不曾诅咒过我们,而你替老百姓说话的人,你究竟看见过锄头没有?

老百姓自然也不曾称赞过我们,因为他并没有具备着阿谀的辞令,不像你们诗人们动辄就要赞美杜鹃,同情孤雁那样。

其实杜鹃是天生的侵略者,你们知道吗?它自己不筑巢,把卵生在别个的巢里,让别的鸟儿替它孵化幼雏,而这幼雏还要把它的义兄弟姊妹挤出巢外,让它们夭折而自己独占养育之恩,你们知道吗?

离群的孤雁是雁群的落伍者,你们知道吗?你们爱把雁行比成兄弟,其实它们是要争取时间,赶着飞到目的地点,大家都尽所有的力量在比赛,力量相同,故尔飞得整齐划一,但假如有一只力弱,或生病,或负伤,它们便要置之不顾,有时甚至要群起而啄死它。这就是被你们赞美而同情的孤雁了,你们知道吗?

你们不顾客观的事实,任意的赞扬诅咒,那在你们诚然是有特权,但你们不要把我们做蚯蚓的气死了吧。

不要以为死了一批蚯蚓算得什么,但在你们的老百姓便是损失了无数的犁头啦。

我们是生于土而死于土的,有时你们还要拿我们去做钓鱼的饵,但不必说,就是死在土里也还是替你们做肥料,这样都还要受诅咒,那就难为我们做蚯蚓的了。

但是我现在只不过是这样说说而已,我是已经把自杀的念头抛去了的。达尔文的话安慰了我,从死亡线上把我救活了转来。我还是要继续着活下去,照他所说的继续着耕耨下去。在世界史上做出一匹蚯蚓所能做到的贡献。

我们有点后悔,刚才不应该一肚子的气愤只是想自杀,更不应该昏天黑地的没有把那位读书的人看清楚。他是倚着一株白果树在那儿站着的,似乎是一位初中学生。

我很想再出土去看清楚他来,但是太阳实在大得很,而且我生怕又去碰着了蚯蚓诗人的朗诵。

算了吧,我要冷静一点了,沉默地埋在土里,多多的让士壤在我的身体中旅行。明天会不会被那一位“活魔”挖去做钓鱼的饵,谁个能够保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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