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不累么

祁聿租住的公寓很简洁,要说风格,就是时下最流行的性冷淡风。

除了黑白灰,看不到其他颜色。

但此时洁白的大理石桌面上,摆放着的食物看起来却不太符合这里房租的格调——两桶加了煎蛋的红烧牛肉方便面,一盘隔夜香煎小黄鱼,再加上一碟用豁了口的牡丹花纹瓷碗盛装的卤猪头肉。

各式的鲜艳,像极了在郑海川视频里才能看得到的土味风格。

“唔,这小黄鱼泡一下面汤也好吃!”

餐桌两头,一面在十分安静地埋头进食,而另一面,除了呼噜噜的嗦面声响,叭叭的说话声也一直没停过。

“我那天买回去就吃了一条,其他都留给我家小禾苗儿吃了!”

郑海川嚼着香脆的鱼骨头,一脸满足,“没想到还能在律医生这儿蹭到一口!”

祁聿掀起眼皮瞧了他一眼,话都懒得接。剩饭剩菜的,这人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哎律医生,你别光吃面啊!你快尝尝这猪头肉!”

郑海川自觉受了祁聿的关照,特别殷勤夹了满满一筷子卤肉塞进祁聿的泡面桶里,“我专门挑的肥瘦相间的部位,中午卤了一个多小时呢,嚼起来特别香!”

“嗯。”祁聿此时心情平和,倒也没拒绝郑海川的好意。他夹了一片吃进嘴里,随口接了句,“不是卤的鸡翅膀么?”

他记得这人最新的视频里还在教大家怎么把鸡翅快速解冻后卤入味。

“啊鸡翅膀啊,都给我家小禾苗儿吃光了!”郑海川没注意祁聿这句话背后隐含的信息量,只大喇喇跟祁聿分享家事,“哈哈,他小子也怪,鸡肉鸡蛋不爱吃,却特别爱吃鸡翅膀!“

郑海川说起家里小侄儿的事,和祁聿那些在朋友圈天天晒娃的同事没什么两样。

“小孩子也不忌嘴,昨天吃了两顿,今天中午又吃了一顿,舌头都起泡了还惦记着要吃!”郑海川有些无奈,”还好我也就买了一斤,吃完就没得了。今早我又去菜市场买了点素菜和猪头肉卤,素菜拿不出手,我就给您带了点卤肉来了。”

几近三米挑高的宽大客厅内,只因为多了一个人,就多出了一丝平日里看不到的烟火气。

郑海川嘴里絮絮的话语并没有什么营养,扯着家长里短的闲话,祁聿却一直没有打断。直到他说完这么一大通,祁聿才不阴不阳地说了句。

“你倒是好爸爸。”

“嘎?”

郑海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爸爸?”

“怎么,难不成你还想当妈?”祁聿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误会了一件事,还在冷笑,“不过我看也差不多。”

毕竟谁家当爹的会天天做饭泡奶洗衣服?也就这人乐在其中了。

祁聿心中说郑海川‘乐在其中’,显然是带着讽刺意味的。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话音刚落,餐桌对面的人就喷笑出声,肩膀和拿着筷子的手都不自主地抖动起来。

祁聿:“?”

这又是哪句话刺激到这人得帕金森了?

“哈哈哈哈哈!”

郑海川抖着手自顾自乐了好一会儿,才和祁聿说,“律医生,你不会以为小禾苗儿是我儿子吧?”

“……他不是叫你爸?”

祁聿皱起眉,不认为之前都是自己幻听了,“你还有给人喜当爹的癖好?”

“噗!”郑海川看见祁聿这副冷脸认真的表情,不知怎么更觉得好笑了。可他又有点怕祁聿拿眼刀飞他,只能捂住嘴偷乐,“律医生,你听到的是‘幺爸’,不是‘爸’!”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鹏城人,祁聿并不太懂这两者的区别。

平日里郑海川和人交流,都是用普通话的。但当他和老乡或单独在家与郑嘉禾说话时,就会转换成老家的方言。听上去别人大多也能听懂,但免不了有的词句具备本地人才懂的意思。

比如郑嘉禾常喊的“幺爸”。

“‘幺爸’是‘叔叔’的意思。小禾苗儿是我侄儿哩!”

郑海川笑点低,如果不是看到祁聿黑脸了,怕是还能笑上一会儿。但此时感觉到空气冷飕飕的,他只能努力掰正脸色:“咳,他是我亲侄儿,我哥生的。”

“我哥现在在老家养病,我爸年纪也大了,没人照看那小子,我就把他一起带到这边来打工了。”

郑海川一通求生欲极强的解释,好歹令客厅中的冷空气回了一点温。

祁聿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但心里得知了之前自己判断的错误,却莫名舒坦了一点。

呵,他就说。

这人成天在镜头面前搔首弄姿,不知检点的,一看就是没老婆的人。

这么想着,祁聿又夹了一块卤肉吃进嘴里。

一半的肥肉连带着皮,炖煮得软糯非常,一抿就化在了嘴里,而另半块瘦肉则被卤得充满绵长的酱香,每一下咀嚼香味都流窜在口齿间。

唔,这手艺,倒也不需要老婆。

“你每天上班,回去要做饭,还要照顾侄子……不觉得累么?”

也许是被刚才青年的笑声打动,又或是今晚屋子里的温度舒服适宜,祁聿问出了从一开始认识郑海川,就想问他的话——

这个农民工,每天起早贪黑,干着扛砖扛瓦的体力活,吃着最便宜的馒头白菜,下班了回去拖地洗衣做饭,还要照顾一个不是自己生的孩子,不累么?

为什么还有劲去拍没人看的视频,为什么还能对着镜头笑得出来?

为什么明明脸和手都被风吹日晒得那么粗糙了,那双眼睛还能带着亮光,那两排大白牙还总是能咧开嘴角露出来?

生活这么苦,可祁聿在郑海川身上,几乎感受不到苦的味道。

祁聿不懂。

他曾经见到过许多过着这样日子的人。有的妻离子散了,有的家破人亡了,有的在贫穷的生活中磨平了爱情,有的在日复一日的痛苦中谩骂不公却无力反抗。更多的,是成为了没有什么追求的行尸走肉,脸上带着麻木,能熬过一日是一日。

但郑海川不像他曾见到的任何一个。

“律医生,你晚上失眠吗?”

祁聿的问题,对面的青年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抛出了另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给祁聿。

“有时候吧。”祁聿吃得差不多饱了,放下筷子。

有时候他睡前想着研究方向,容易越琢磨越精神。或者是刚熬了一个通宵夜班,回家后祁聿也需要酝酿一会儿才能入睡。

从医学的角度来说,失眠与思绪过多,或是心理压力过大都有关系。祁聿自认为自己没有太明显的这种症状,但在现在的年轻人之中,这是不可避免的现象。

“唔。”

郑海川还在吃,他埋头嗦了一口泡面,两边脸颊被撑起鼓鼓的弧度,说起自己,“可我从来不失眠。”

他嘴里嚼着面,脸上是特别自然地那种敞亮:“我每天事情太多了。”

“早上六点过爬起来,洗漱做饭。然后七点出门上工,一直干到到晚上六七点,一整个白天基本是忙着没停过的。等回家做完家务,也就九十点了。等哄了娃儿睡下之后,我闭上眼就能打呼噜。”

“然后第二天睁开眼,天就又亮了。”

郑海川的叙述平凡而朴素,寥寥几句话,就将属于一个进城打工的农民工的普通生活给囊括全了。

将嘴里嚼的东西都咽下肚,郑海川舔了舔没那么干燥了的嘴皮,认真回应刚才祁聿问的那句“累么”——

“要说累,有时候是累的。可是我哪有时间想这些啊?”

“就趁着自己还能干,多挣钱呗。还得养娃儿呢!”

祁聿沉默了半晌。

“那你自己呢?”

“我?哈哈,我就这样呀。”郑海川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恢复了平日憨傻的模样,冲祁聿笑:“律医生,我不像您这么厉害,我书都没读过几年。我这辈子也没啥追求,就吃好睡好就行了。等把小禾苗儿养大,我就退休回乡下种地去!”

祁聿不赞同地皱起眉:“你要一直养他?养个不是自己的孩子,不成家了?”

“嗐,我这样没钱没车没房的,找不找得到都是两回事呢!”郑海川毫不在意地摆手,又有些腼腆地说,“小禾苗儿是我家人,我肯定要养他长大的。如果以后我、我有对象了,我也希望她能接受。”

“没几个女的想嫁个带拖油瓶的。”祁聿说话很现实,也不中听。

“那……就算了呗,我也不祸祸别人家的好姑娘。”

郑海川被祁聿说得有些心情低落,垂下了脑袋。毕竟他也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谁不对另一半有点幻想呢?

不过转眼他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傻乐道:“一个人过也挺好,少花钱!”

“你喜欢什么样的?”

祁聿不知道自己抽了什么风,竟然和医院里热衷给别人做媒的护士长一样,问出这种话来。他问完就后悔了,但郑海川已经十分老实地回答了他。

“唔,温柔一点的吧。我脑子笨,她不凶我就好。”

郑海川脑子里也没什么具体形象,就随便这么描述了两句。他的目光盯着盘子里最后剩的一条小黄鱼,手随眼动,眼瞧着筷子都快夹上了。

却被对面横空伸来的另一双给抢了先。

咔嗞。

祁聿面无表情地将最后一只小黄鱼塞进嘴里,重重咬了一口。

“你还是自己一个人过吧。”他冷笑,“最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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