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聚敛魂魄无贤愚

不知何时,飞寰殿两侧的窗户逐次打开,四通八达的殿堂内无处不有风来,无尽的穿堂风在秋冬尤为凛冽,刹那间就消散了室内的暖气,吹得帷幔翻飞,烛火尽灭。

初蕊蓬头散发而出,阴森道:“三夫人,您是要添银蜡么,奴婢给你呈上来。”

三娘一直以为初蕊和双成都已死无对证,此刻浑身发颤,指着初蕊嗬嗬有声。

初蕊又近一步,幽幽道:“三夫人,您不是要奴婢死么?奴婢死的好惨,他们把奴婢罩在麻袋里活活杖杀,奴婢的脸都碎了……”

说话间,凌厉的风吹拂开初蕊披散的发,露出一侧血肉模糊的脸颊,饶是知道做戏,在这样昏暗的仅靠月色照明的阴森场合,乍一看见,我也不禁心惊肉跳。

三娘惊惧不已,连起身也忘了,吓的从软榻上跌落在地,只撑着连连倒行,口中求饶道:“我并非存心要你死,初蕊,你要怪便怪双成,是他连累了你,并非是我!”

风在室内穿梭,其声如殒萧瑟凄厉。初蕊缓缓跟随,风鼓动起她的衣袖,一步步踏近,更显可怖。“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三娘以袖遮面,颤抖着发出呵斥之声,“来人,来人啊!”

她声嘶力竭的呼喊并不奏效,初蕊冷笑道:“哪里还有人来?三夫人,今日你便同奴婢一起到地府去说个明白吧,双成还在阎君座前等着您呢!”

窗在开合的空隙发出吱呀之声,冷风肆意闯入,横冲直撞。终是迎面而来,似一只瞎眼的鹰,不着痕迹的入骨清寒,在月下清辉中,摇动满室鬼影纷乱。

初蕊伸手向三娘,满面血泪,十指弯曲如钩,见者为之胆寒。

三娘终于撑不住惨叫道:“初蕊,初蕊,是我对不住你,你饶了我,你饶了我!”

初蕊面上的血液从颊上滑落,狰狞异常,她哑声道:“那么你告诉我,双成是怎么死的?我是怎么死的?”

素日狡猾的三娘在酒意的催发下,失了一贯的狡黠沉稳,此刻忙不迭道:“他是自己找死,不能怪我——我不能让一个杂役骗走媜儿,他怎么配得上媜儿,他怎么能存那种心思!”

初蕊沉声道:“所以你就假借五小姐之名哄他出来,然后命人杀了他?”

三娘道:“若不如此,天长日久,假若他们做出苟且之事,我汪家颜面何存?”

初蕊且哭且笑:“那么我又何辜?为何要命人连我一并打死?”

三娘不敢看她,颤声道:“我只计划要双成死,谁料到你们当时在一起的?既然媜儿不肯忘情,也只有委屈用你来做筏子。我并不是存心要害你,初蕊,尘归尘土归土,你快回去,每逢阴节死祭,我必定亲手为你烧纸焚香,你饶了我罢!”

初蕊住了手,笃定是百种滋味涌上心头,一时竟怔了。

三娘见她呆立,觑了空子从地上爬起来便往内室逃去,不防撞在媜儿怀里。

三娘如见了真佛,抱住媜儿惊慌道:“快,快命人点起烛火,快!”

我见火候到了,缓步从多宝格后闪身出来。绯墨与合欢逐一关闭门窗,点亮烛火。灯火明亮下,三娘见初蕊仍站在原地,青玉石板上明显的现出影子,抬头又见到我,登时倒吸一口气,不由得松开了媜儿。

媜儿唇边笑意森然:“娘亲,是你,果然是你!”

三娘霎时面孔雪白,哑声半晌,终颓然苦笑道:“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你为了那个杂役,居然如此算计,让你娘当众出丑!”

媜儿瞳孔深深,冷冽道:“娘亲何尝不是一直在算计我?”

三娘不言,忽又仰头凝视我,齿间迸出森冷的恨意,“是你怂恿媜儿这么做的?亏你有心思,找出这么神似那贱婢的人来讹我!”

我冷笑道:“承蒙三娘夸奖,我不过有心思罢了,如何比得过三娘有手段?在媜儿面前既杀了双成那个眼中钉,又拔了我这个肉中刺,一箭双雕,堪称女中诸葛。”

三娘狠狠瞪我,锦心已闪出替初蕊摘去面上的伪装,擦净血水,初蕊端步上前,屈膝一福道:“贱婢命不该绝,不望今日还能见到三夫人。”

媜儿扳正三娘,幽声道:“初蕊并没有死,死的人只有双成。娘亲,为何你要这样心狠,为何你一定要他死?”

此时,凡是留在飞寰殿寝宫的人都是知晓内情的,三娘见众人眼神闪烁不一,或鄙夷或不屑,已有几分恼羞成怒,当下厉声对媜儿道:“他不过是个乞儿出身,仗着几分颜色,便妄想攀附上你,这样的混账不杀留着何用?如果他没死,你又怎能有今日的荣华富贵圣眷优渥?”

媜儿似不认识三娘般,良久,一滴泪缓缓从她眼角滑落:“娘亲忘了,女儿曾经说过,娘亲若害死双成,女儿定不独活……”

三娘脸色一凛,旋即气道:“你要是想死便死去,就当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不过你也别得意,你为了那贱人殉情,皇上知道了,靖国府上下都随你入土,既然登台唱戏,便要唱足全套,连同这位娘娘,谁也别想往外摘!”

她唇齿犀利,口中说到“这位娘娘”,一手便指向我,眼神里更是含着无尽恨意。

我全然不惧,上前道:“三娘既是妹妹亲母,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皇上并非昏庸之君,妹妹更非无智之人,今日之事,不过让三娘还我并双成初蕊二人清白而已,何来妹妹殉情,靖国府陪葬一说?况且说句狂话,我与妹妹圣眷正浓,即便有人在皇上面前说三道四,皇上也未必肯信!”

媜儿双肩抖动,似乎关闭在殿中的寒气即将摧毁她的身体与精神。我近前搂住她,又说道:“三娘是我们的长辈,按理这话也不该我说。不过你明知道当初妹妹看他与别人不同……为何不能像父亲那样赶他出府也就罢了,非要活生生将他饿死?你这不是在妹妹心里剐肉吗?一条人命在三娘眼里莫非真就那么不值钱么?”

我说的激愤,不免有些心悸疲惫,嫣寻忙扶住我道:“娘娘消消气,既然事情水落石出,便交由裴充衣自己处置好了。此刻更深露重,娘娘还请移驾回宫吧?”

如是,后面的事我已经不好再插手。初蕊虽恨,毕竟已平安回到我身边。至于死去的双成,媜儿究竟如何对待三娘,那也不是我能操心的事了。

一夜沉酣,清早醒时,通身舒坦如释重负,苏合香的清冽舒爽在空气中如细雾弥漫。

嫣寻伺候我洗漱,含笑道:“娘娘好睡。”

我“嗯”一声,嫣寻又道:“昨夜锦心和初蕊姑娘嘀嘀咕咕,下半夜才睡下,这会子只怕还没起,要奴婢遣人去叫起吗?”

我摆手示意不用,锦心与初蕊从小便在靖国府一同长大,姐妹情谊自然不比旁人,可惜棠璃已逝,不然此时她们三个不知道要欢喜成什么样子。

想起棠璃,我不免心酸,眼圈儿一红,滴下泪来。嫣寻服侍我这么久,察言观色也知道我想什么,见我此刻落泪,柔声道:“逝者已逝,娘娘还是要多多保重身子才是。如今皇恩浩**,娘娘应该多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悲戚。”

我懂她的意思,深宫禁苑,人人筹谋算计,我不过一时运气好得了萧琮的爱重,若是太过随性而为,只怕时日久了也难以自保。伸手接过她拧好的温热面巾敷在面上,抹去泪痕,将心酸惘然也一并抹去。

这一日我打算在馆内好好和初蕊叙旧,并未特意穿戴,就捡了家常衣服头饰,淡淡的描了妆。对镜自照时,忽的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一切都是梦境,自己并未设身处地,就像萧琮曾经说过的“随时随地可以撂开手去”。

这个念头一上来,我自己也骇了一跳。恰逢乳娘抱了玉真过来,织金弹花襁褓明艳可爱。我牢牢抱她在怀,须臾不舍放手。这个不满一月的婴孩,是我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是我明确自己真实存在的证据。

“娘娘抱松些……”乳娘见我双臂用劲,当下便有些着急,嫣寻忙上来轻轻拉开我的臂膀道:“娘娘想什么想那么出神,公主该哭了。”

我悟过来,这才松了力道。乳娘见我放松,忙从我怀中将玉真抱了去。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诞下玉真后我一直没有奶/水,崔钰说我体质寒凉,即便有奶/水最好也不要喂与玉真。万般无奈,连想要自己哺育女儿的念头也不得不一并打消。乳娘是谦王府送进宫的,原是等着伺候谦王侧妃的孩子,可惜那孩子生下来几天便夭折了。她长相不美,仅算端正罢了,好在她对玉真极好,照顾备至,倒是让我省了不少心。

喝过红枣茯苓粥,锦心和初蕊羞怯的出现在殿前:“奴婢们昨夜睡过头了……”

我撑不住笑:“早知道你们两个凑在一起便是话痨,睡便睡罢,谁等你做什么事呢。”

初蕊近前跪在我面前,抱了我的脚道:“小姐,不,娘娘,棠璃姐姐已经不在了,您留下奴婢做个粗使丫鬟服侍您吧!”

锦心怕我不答应,也上前求道:“小姐,奴婢和初蕊都是从小被父母卖到府里的,也算是半个家生奴才,小姐若不要她,她现在能往哪里去呢?”

我挽了初蕊的手,温声道:“我身边贴心的人就这么两三个,你回来了正好呢,谁说不要你的?”

初蕊神色一喜,正要说什么,忽听外殿悠远,有人唱喏:“太皇太后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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